沈浣在赌。她征战多年,从不曾行险。只是这一次,她用自己为帅的一世英名,用自己和颍州军六万兄弟的性命,来赌元帝的疑心。为的是淮安城内十余万难民的性命。
十二月十五,颍州军与元军在淮安已整整苦战二十一日。二十一日之间,沈浣、狄行、贺穹、楼羽,以及无数颍州军将官衣不卸甲手不离枪,一杆青龙将旗未下过城头半步。
时至午夜,天寒地冻,元军一波攻势仍旧被颍州军咬牙血战顶了下来,脱脱见得属下将士已然疲惫得步履艰难,不得不暂且鸣金歇兵。
淮安城头,沈浣以手背就着鲜血抹去满脸被铜炮激起的烟灰,顾不得手上被流矢所伤的创口,接过亲兵递来的裹伤布条胡乱缠了几缠,便忙着指挥手下几个校尉将冰水由城头往城墙下数丈高的尸首堆上浇去,以期天明时分将其结冻于冰下,使得元军无法沿堆积如山的尸首爬至城头。
清理完城头尸首,已是中夜时分。放眼望去,淮安城下四处皆是一簇簇战火烈烈而燃,烽烟四溢而起,尸首堆积如山,唯有一轮圆月苍冷寂静的缓缓东升,行至中天,如水月华清冷冷的照在人间,百千年来从不曾变。那月色旷远而沉寂,仿佛将战场之上的尸肉模糊、荒火夷地悉数映得无所遁形,清亮,却又无情。
终是得了片刻歇息的沈浣终于注意到这月色,有些怔愣的望着夜空,半晌轻声问身后副将罗鸿道:“今日可是十五了?”
未承想身后良久未曾有人答话。沈浣侧头看去,却见罗鸿早已半倚着身后石柱合目而眠,身形犹自立着不倒,一杆芦叶点钢枪支在地上。沈浣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身为副将罗鸿自然是主帅在何处他人便在何处,也已有七日未曾合眼,如今早已疲累不堪,这会终是再也忍不住,站着便睡着了。沈浣不忍唤醒他,轻轻踱到城头,却听得身侧一个声音冷肃沉静,“确是十五了。再过半刻,便是十六。”
沈浣侧头看去,正是俞莲舟。她微微叹息,似是想起了什么,在城头坐下,目光些微迷蒙,眺望着东南方向。
俞莲舟不再出声,一敛前襟,坐在了她身侧,却听得沈浣极轻的喃喃自语道,“阿竹。”似是感怀,又似叹息。
十二月十五,是她与沈竹的生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竭尽全力想要照顾守护的人,在生辰之日,只能得这半刻时光,遥对明月默默相祝。同样月色之下,彼处是清风如水古院清幽,此处是狼烟遍地血染青砖,可同胞手足相连骨血,她仿佛能察觉到,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百泉轩里,沈竹也在思念她。那一缕手足骨血之间相隔千里的思念,却使得这月色益发寂寞。
俞莲舟几年间多次路过岳麓书院探访沈竹与吴澄,知晓今日乃是沈浣与沈竹的生辰,此时见得沈浣神情,便明白她心中所想。
战场之上被荒芜惨烈所激发起的思念与寂寞最是摧人心智。俞莲舟看了看身侧之人,烽烟四起战火纷飞之间,她只有这短短的半刻时间,趁着元军休整的转瞬功夫,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纵自己的思念之情。以至于这清冷月色下短短的半刻时光于别人是无比的荒凉寂寞,而于沈浣而言,却是这般宝贵。那是她唯一留给自己与幼弟一点点的时光。
“今年秋末时候我曾让六弟七弟去书院一行探望沈竹。如今想来不日便有消息传到。”过了许久,直到月色偏西,俞莲舟开口道。然则他话音落下半晌,都未曾听到身畔之人应声,俞莲舟肩头一沉,却是沈浣不自觉的将头靠了上去。俞莲舟侧头看去,但见沈浣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吐息渐渐缓慢均匀。
许是七日七夜未曾合眼镇守淮安太过劳累,许是思念沈竹之意太过劳耗心神,又或许是坐在俞莲舟身侧紧绷了许久的心难得微微松懈下来,沈浣实在撑将不住,生平头一次,就这般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青龙牙旗之下睡了过去。城内,是十余万难民数万疲惫不堪的颍州军手足兄弟,城外,是十倍于己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元军,在地,是焦火夷地尸肉模糊,在天,是无论相隔千年还是远隔千里都不曾或变,却有着阴晴圆缺的银蝉月华。
俞莲舟借着月光看她睡颜。但见她银甲之上刀枪痕迹累累,鲜血一轮轮染上又褪下,纵是熟睡,手中一杆银枪仍旧牢牢握着,而那脸上,鲜血和了烽烟灰尘在颊上抹之不去。汗水、鲜血、硝烟、尘土的味道混合在一处,本是英武刚健的气息,配上月色之下她疲惫有如孩子一般宁静的睡颜,竟与沈竹如出一辙,不由让人心中一软。
俞莲舟静坐着不动,任沈浣倚靠着自己肩头,浅眠片刻。心中暗自一叹,不知在今后她脚下这条漫漫长路之上,可有人能借她肩头片刻时分让她能同此时一般合目而眠,不必直面那疮痍满地尸首如山的战场去想念那相思却不能相亲的幼弟。
“报——”斥候一声传报蓦然划破寂静的战场,瞬间惊醒了沈浣。一个翻身跃起,沈浣警觉过来:“说!”
“禀元帅,方才探的元军后队有所异动,至少有五千人马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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